用干净的笔写肮脏和黑暗

罗恩·拉什是在用干净整洁的冒犯式写作,去写那些让他着迷的悲哀故事,这种悲哀的气氛甚至还不会受故事中的情节和结局影响,它自己会独立地徐徐蔓延出来,进而影响读者产生脱离故事的独立审美。或者可以理解这是短

如果说争勇斗狠和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一种极致动态的小说叙述方式的话,那么罗恩·拉什在《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就是极致的另一端,他表现的是轻巧和凡庸带来的静态美学。小说集《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不再有另类的、稀奇古怪的、让人大吃一惊的故事,而是小人物的龌龊小事,或者生活中无法惊起波澜的破事儿。即便是关于犯罪、死人这种对于家庭和个人来说天大的事,罗恩·拉什都喜欢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方式去处理。也许罗恩·拉什要告诉我们的是,太阳底下本来就没什么新鲜事,没有任何必要去对之发出没见过世面般的吃惊表情。

罗恩·拉什喜欢以一种貌不惊人的方式去讲故事,这几乎成了他在这部小说集中最先张扬出来的特质。比如在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小说《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中,一个退伍老人和两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作家先是心不在焉地描述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也许是未成年的孩子抱怨老人太小气,老人为了节省开支雇佣十五岁的男孩为他修建农舍,以此他只需付出一半的工钱。对于这样并非什么奇异的矛盾,作者越是故作轻松,读者就越是可以感受到某种风暴来临前的沉静气氛。

罗恩·拉什的小说常常被人说成是不讲技巧,对于人物和情节的把握也常常给人以“粗糙”的印象,所谓未经精挑细琢的特点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某种标签。这一点从他的上一部出版的简体中文短篇小说集《炽焰燃烧》中确实也能看得出来。但实际上,罗恩·拉什对于短篇小说的技术非常讲究,常常在看似不经意的闲笔中完成节奏的转换,以及情节上的铺垫和渲染。这当然是一位成熟小说家才能拥有的才能。在《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中,罗恩·拉什让时间在两个孩子的无聊对话中度过,这是一段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对于节奏来说非常必要的“闲笔”。作家需要这样“无所谓”的轻细节来让读者逐渐过渡到下面的精彩情节。两人决定在深夜入室偷盗这位小气的老兵,将他的“类似金纽扣的东西”偷来再去销赃,然后去买啤酒、致幻药和女人之类的玩意儿。

这是对邪恶的一种描述,通常价值观之类的东西会在这里出现,不管是正义还是邪恶,总得有一点作家要表达的观点。但罗恩·拉什不着急让自己的观点那么快的呈现,他反复去渲染所谓邪恶的合理性,比如“这个老家伙还是欠了我们。天哪,他只付了我们一半钱,我们替他干活比上回铺沥青还卖力”,这是犯罪的理由,也是读者在阅读时充满同情的原料。小说结尾最后在一片欢愉中结束,两个孩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开车奔往值得期待的新生活,那种美好大概已经超越了所谓的人类在道德和法律体系内的犯罪一说。

如果说罗恩·拉什与美国脏脏现实主义一派的作家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可以将之理解为他是在用干净的笔写那些关于肮脏和黑暗的故事,而以查尔斯·布考斯基、雷蒙德·卡佛为代表的肮脏现实主义作家,却始终有着与底层融为一体的快感。不能说罗恩·拉什在写到底层的时候,就是搁靴挠痒式的伪关怀和亲近,因为罗恩·拉什的表现不在于猎奇或者模仿,而是一种美学上的技巧。这与我们熟悉的中国作家所谓采风和体验生活之后的创作完全不是一回事。以我的狭隘眼光来看,毕飞宇的《推拿》和葛亮的《七声》都属于这类作品的典型。

罗恩·拉什是在用干净整洁的冒犯式写作,去写那些让他着迷的悲哀故事,这种悲哀的气氛甚至还不会受故事中的情节和结局影响,它自己会独立地徐徐蔓延出来,进而影响读者产生脱离故事的独立审美。或者可以理解这是短篇小说的一种非常高级的境界。

《模范囚犯》是讲一个囚犯辛克勒如何在野外劳动时逃脱的故事。辛克勒需要取得狱警的信任,以及更关键的农舍女主人的信任,并要得到后者的帮助,他才能如愿地逃走。让患难之交变得稍微牢固一点,以至于可以在危难时刻彼此信任的最简单办法是,两个人发展成狼狈为奸的关系。故事在策划逃走的过程中不紧不慢地展开,但情节的交代却时时都在透着一股悲伤的气氛,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读者感受到的都是某种不详又无法回避的气氛。

伤害会成为一种必然,但在作家淡然又仿佛真的无害的叙述下,这一切既合理又显得分外荒谬。

《富饶而陌生》是一篇篇幅极短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少女在和家人享用野餐时意外溺水之后的故事。罗恩·拉什作为作家,对于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悲伤故事却采取了相当冷峻的视角和叙述方式,仿佛人死只是一桩小而无奈的事情,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作家此时就是上帝,他可以悲悯,但却不能放弃对事物本质的认知。

对于罗恩·拉什出淤泥而不染的写底层故事、却又是那么干净整洁的特质,也许可以用他的身份来加以解释。他是杰出的大学教授,又是美国文坛评论界的宠儿,获奖无数,仅是美国文坛无比重要的欧·亨利短篇小说奖他就得过两次———我的意思,优质的现实生活以及堪称高雅的身份和境遇,让他可以用如此别致而又整洁的笔调去写那些本身让人惊心动魄的肮脏故事,这并不是不诚实,而是一种与布考斯基可以等同的一种对生活尊重的品质。在他们笔下,让人看到了一种同质同量的景观———那些萦绕在人类身上的困境是永恒的,而所谓克服和度过才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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