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疼痛的镜子

伊朗导演莫森·玛克玛尔巴夫说:“复仇并不能带来公正。我们不能把社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即使这个人是总统。我们要改变的是文化。”

文/邝新华

2015年,香港国际电影节“大师微电影”项目请来了伊朗导演莫森·玛克玛尔巴夫(Mohsen Makhmalbaf),这是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 

《房客》,这是莫森献给香港电影节的作品,也是他在中国上映的第一部微电影。另一部详细描述他监狱经历的电影是1985年的《抵抗》(Baykot)——这部电影让全世界关注到年轻的莫森。

1974年,17岁的莫森因刺伤一名警察,被当局判处死刑,由于未成年改判服刑五年。五年的监狱生活改变了莫森的人生观。出狱后的莫森加入名为“伊斯兰传播组织”的艺术家团体,走上电影救国之路。

在这部电影中,你能看到伊朗青年狰狞的面孔与螺旋桨的轰鸣声纠结在一起,全身不可控地抽搐。“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会引发抽搐,因为这声音让他回忆起在伊朗受折磨的痛苦。”莫森说,“我曾经在监狱里待过,左腿几近残废,我要重现监狱里的遭遇。”

二十年后,当他在香港回忆起这个成名作时说:“为什么我要(为入狱)感到羞愧?我在监狱里抗争,是为了自由和民主,我为此而自豪。”

莫森曾在阿富汗拍戏。工作正在进行时,轰炸机呼啸而至,恐怖组织投下炸弹。一人死亡与二十人受伤并没有让莫森剧组陷入恐惧。“轰炸过后,我们继续拍。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国家去拍。”莫森说,“他们可以杀一个人,但他们没法取缔电影院。他们杀了一个导演,会有更多人去当导演。”

在伊朗,有成千上万个电影制作人。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已经在监狱里,还有一些为了拍电影而流亡他国。

莫森用电影展现世界对于流亡者的视若无睹。

战争让成千上万的伊朗人流亡世界各地。去年莫森拍摄《总统》时,在多个国家看到这些流亡的同胞。“他们睡在伦敦的大马路上,甚至连一块面包都吃不上。”这样的观察让他开始构思一个伊朗流亡者的故事。

在电影中,一位脸上刻有深深伤痕的伊朗青年的工作,是照顾一个坐轮椅的英国老太太和她的一条盲犬,以及带一对英国盲人男女到河边参观英国女王的巡游。盲人是莫森讽刺世界最好的帮手。

“我用盲人,因为他们看不到这个世界。盲人要去看英国女王的巡游,是在说明,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在他们身边发生,他们却视若无睹,就像所有的伦敦人对流浪在他们身边的伊朗难民视若无睹一样。”在1983年的《两眼双盲》(Two Sightless Eyes),以及1998年的《万籁无声》(Sokout)中,莫森讲述的同样是盲人的故事。

下一个镜头里,流亡者终因全身不可控的抽搐而倒地,一觉醒来,游行队伍远去,盲犬和盲人也找不到了。坐轮椅的房东太太最终把他拒之门外。“她的拒绝,并没有好与不好的道德批判,因为她只是一个房东,她租赁整个世界,她代表了权力。”

而莫森去年的新作品《总统》,则描述了另一种类型的流亡者:一个独裁者被颠覆政权后的流亡生活。

“即使你是一个总统,你能改变的也并不多,前一秒你的手下还在给你鼓掌吹捧,下一秒他们可能就成为要逮捕你的敌人。”莫森要为独裁者正名,“独裁者也不一定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角色,换了任何人在那个位置都一样。”

故事还是纪实,在莫森的电影里经常让人无法辨别。“你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在那个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死了!”莫森感慨,“印度的甘地,南非的曼德拉,他们有不同的理念,但问题的核心不在一个领导人,而涉及到社会的规则、文化以及道德。”即使推翻政府,“没有任何改变会发生,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甚至更糟糕”。

莫森的电影想要表达的是:“复仇并不能带来公正。我们不能把社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即使这个人是总统。我们要改变的是文化。”

在《总统》里,与流亡的老总统共同流浪的是一个小孩:“小孩是善良的,总统是世故的。小孩是总统的过去,总统就是小孩的未来。”

莫森认同人性本善:“人本来是善良的,但恶劣的生存环境和不良的教育一点点地把本性善良的人变坏。孩子们被放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他们为了适应环境,不得不变得自私和残酷。”

莫森的电影就像一面镜子,他希望用电影来改变伊朗。

这是莫森第一次来中国。在此之前,莫森通过中国电影来了解中国的政治和文化。“过去二十年,中国有很多好电影。”莫森偏好政治现实题材的影片,喜欢看陈凯歌和贾樟柯的作品,他看的第一部中国电影是英语版的张艺谋的《菊豆》。

他会去小市场买DVD,这也是他认识中国电影的途径。在伊朗,盗版DVD大概1美元一张。成百上千的小商贩在地下DVD市场里讨生存——冒着被抓入监狱的风险:“抓了一批,第二天又出来一批。这是一个不会结束的游戏。我们在制造电影,他们在卖,警察再抓住……如此循环往复。永远不会停止。”

在莫森看来,伊朗现状的核心原因在于:“传统宗教的势力非常强硬,比如说我们的妇女出门都要盖上自己的脸。我们生来应该是为了今生的美好生活,而政府却把希望寄托在人死后的美好生活中,把精力用在压抑今生的生活。” 

在伊朗,拍电影有各种各样的限制:“不能有性,不能有暴力,不能有政治。我们有思想的限制,有文化的限制,有人的限制。有些时候,只要领导说,他不喜欢这个人,他就会把你的名字放进黑名单。甚至不能用某个演员。”

莫森想要用电影来改变伊朗现状。“二十多年前当我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推翻了政府,成了总统,你也不能改变社会现状,这是我要在《总统》里表达的。我们需要改变文化。所以我离开了政治斗争,我开始拍电影,我要改变人们的观念。”

莫森的一家都是导演,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儿子。莫森的一家也都是演员,他的儿女们都曾经出现在他的作品之中。玛克玛尔巴夫电影公司还有自己的电影学院,是伊朗电影业人才输出基地。

在这些伊朗的年轻人身上,莫森看到了希望:“他们用手机来拍电影,再将作品传到互联网上。没有人可以控制人的思想,互联网无所不在。”

莫森想要通过电影达到的最终目的,是改变文化:“电影比政治更有价值,政治变革总是短期的,但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 

莫森将他的电影比喻成一面镜子:“我希望这面镜子能照出伊朗人的现实生活。他们在看我的电影时,就像在看镜子一样,他们看到的是自己的现实。”萨米拉·玛克玛尔巴夫是莫森的长女,她在2000年的电影作品《黑板》(Takhté siah)讲述了一个伊朗教师的故事:老师背着面积数倍于身体的黑板,游荡在伊朗光秃的山野之间,寻找愿意跟他学写字的人。

或许,在这部电影中,莫森看到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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