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闺女有才

你闺女有才：天下奇女吕碧城

端木赐香

吕碧城（1883-1943），原名贤锡，字遁天、明因，后改字圣因，号碧城，别号兰清、信芳词侣、晓珠等，晚号宝莲居士，法号曼智。

祖籍安徽旌德。

这女人60年的生命，构成了诸多传奇。

第一奇，才女，著名词人。词学名家林鹍翔誉之为“三百年来第一人”； 民国四大词人之一龙榆生将她的作品录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称她是“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凤毛麟角之才女”、近三百年名家词之“殿军”。

所谓的三百年，当是有清一代。这个评价其实并不高。联想起凤姐9岁起博览群书，主要研读《知音》杂志和《故事会》，前三百年后三百年无人能及的出道气势，这个三百年是相当保守的了。所以我们需要亮出文学名家潘伯鹰对碧城的评价：“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但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与易安俯仰千秋，碧城当是千秋第二才女，或者千秋并列第一才女才是。

不过与清照并列也不行，有人不愿意。吕碧城她爹的进士同年，前清做过渭南知县、陕西布政使、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袁氏时代做参政院参政，曾诗事张之洞和李慈铭，同光派重要诗人、诗作艳俗、人称“樊美人”，碧城称之为年伯的樊增祥大大，在碧城的词后，先是眉批个“南唐二主之遗”—— 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有《南唐二主词》。这个瞅得还行，因为纳兰性德也经常被人评为有“南唐二主之遗”。后是眉批个“漱玉犹当避席，断肠集勿论矣”——南唐二主好歹是爷们，咱才女不跟他们比，但是清照面对碧城都不堪一提，甚至得靠边站。你说这得多大的才气，她大大才敢这么横？按我的小人之心，感觉清照有个“人比黄花瘦”，可人家碧城有俩人俩花：“人替花愁”、“花替人愁”啥的，可能因为这个，樊大大就把人家清照才女给拨拉下去了。

第二奇，美女，而且还是喜欢着奇装异服的美女。碧城有词叙说自己少女时代的踏青：“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樊大大激动地眉批曰：“无风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拂过来。”翻译过来就是罗胖子那句名言“说来也怪，明明没有风，五星红旗却飘扬在校园上空”的翻版：“说来也怪，明明没有风，小草却都卧倒了，我草，原来是西子大美女的裙角飘过来了！”

想想，碧城得有多美，才能让她大爷这么激动，小草这么自卑？

她大爷还写过一首诗，把碧城夸成了王母娘娘第三女，也就是玉皇大帝家的三仙女儿：

第三娇女玉卮娘，却去瑶池到下方。

紫锦函中书一卷，明明翠水白莲香。

这里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对于女性，古代学与才是分开的。所谓的学，当然是女学了，也就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所谓的“女四书”。至于才，那是万万要不得的。我怀疑那时候吵架，说对方家闺女有才，等于说对方闺女思想品德及生活作风不好。所以大家吵架肯定是这样的：你闺女有才！你闺女才有才呢，你所有的闺女都有才！比如唐朝女道士李冶五六岁时，作《咏蔷薇》一诗，内有“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之句，其父一看，“大恚”，哀叹曰：“此女狡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一句话，有才就是坏事——家里倒霉才摊上才女呢！而李冶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恶谶，长大后成为女道士——唐时的女道士，大都是半文半娼式的，比如众所周知的鱼玄机。幸运的是，晚明以降，文人士大夫渐渐给才女文化开了一扇门缝，认为“女子三不朽，德也，才与色也”。相对于男人的三不朽——立德，立言和立功来讲，这女人的三不朽（特别是才与色）虽然还难免男性视角之下的把玩性质，但是，毕竟让才与色羞答答地排在德之后，站出来了！可能是站相太凶猛了，吓着了一些卫道士，所以明末居然流行这样一句谚语：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可不要以为，这是片面的对女子无才的肯定，不是，它是明末清初江南才女文化太繁荣了，吓着了卫道士——一句话，够了，你们女人太有才了，太吓人了！能不能省点，少点才？另外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古代中国，流行的是“名士·名妓”的欢场文学。一句话，才女都在青楼，才子都得是嫖客，否则无缘相见，且无法互相成全。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除了欢场文学，中国还有闺阁文学，也就是男人自作主张地把文学从青楼移到自己家：父亲授女儿写诗作词；丈夫和妻妾吟诗作对；更有甚者，比如清朝中叶著名的大诗人袁枚，广收诗弟子不说，女弟子尤众。如果说宋代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乃是中国古代女性之传奇、与其夫赵明诚的婚姻又构成中国古代才子佳人之传奇的话，那么明末清初，江南已不但盛产才女名媛，并且才子佳人似的婚姻在上层大户家已是新常态。一是江南经济的繁荣与刊印技术的普及，二是社会风气的渐开与闺秀文学作者群、读者群的扩大，三是“身有八子，不及一女”式的来自父亲的傲骄和才女文化上升为家族文化资本甚至增进了女儿婚嫁时的身价……这一切导致中国的闺阁文学在清代发展到了传统社会的顶峰。

太繁荣了，所以卫道士很不乐，清中叶著名的文学家兼史学家章学诚就特看不惯闺秀文学的风行，抨击曰：

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刻诗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尤也。

看样子，虽然晚明以降的中国社会给才女文学开了一条门缝，但价值坐标系上，还是有两条线的，不用说，樊大爷当是章学诚所骂的无耻风流、蛊惑良家士女的妄人这条线了。而且我们也能看到，樊大爷夸起吕碧城来既大胆又直白，首先是夸色，其次是夸才，至于德，没有，根本不在其关注范围——这大爷够气派！

樊大爷的品鉴，可用明清时期著名的才子佳人小说《玉娇梨》中男主人公对理想女性的要求来概括：“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吕碧城就很符合：既有才又有色！所以樊大爷夸她是仙女当不为过！

比吕碧城晚生十四年的安徽籍才女苏雪林（1897-1999）曾著文感叹曰：“我记得曾从某杂志剪下她一幅玉照，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绣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支，美艳有如仙子。此像曾供养多年，抗战发生，入蜀始失，可见我对这位女词人如何钦慕了。”

作为老乡与晚辈，苏雪林如此赞誉吕碧城，是可以理解的。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我闺蜜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苏雪林所剪的这一张吕碧城小照，用我闺蜜的原话：“参加了动物保护协会，居然头上还插几根野鸡毛，既保护动物，又插那野鸡毛干嘛？好看也算，一股子风尘味儿……”我闺蜜是心理咨询师，天性温婉，生气都不会大声儿，现在又开始研佛了。在我们几十年的亲密接触中，她从来没说过这么重的话——惊得我一愣一愣的。闺蜜指着吕碧城与英达夫人的合影说：“这才是个好姑娘，温婉敦厚。不过，还是没有人家英达的夫人贵气！”

但是，这与才色已无关了，仅是气质与个人观感问题。说实话，吕碧城如果没有奇装异服的勇气，又怎么走出她的人生传奇？万事都是有因果的，性格的走向，才能铸成命运的轨道与人生的逻辑！

第三奇，吕碧城还是近代中国第一个靠炒作一夜爆红的文化超女！其背后的网络推手与网络平台，就是英敛之和他的《大公报》。吕碧城由此进入天津的上流社会，既得了直隶总督袁世凯和袁二公子袁克文的青睐，还结识了天津地区政、商、文、教等界所有风云人物。宫中女官、慈禧太后的代笔、清朝著名画家缪嘉惠老太太都表示吃醋，专门写诗曰：

飞将词坛冠众英，天生宿慧启文明。

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雄辩高谈惊四座，峨眉崛起说平权。

会当屈蠖同伸日，我愿迟生五十年。

一群老年男人先是推碧城的诗词：“一时，中外名流投诗词、鸣钦佩者，纷纷不绝”，后是推她的女权与女子教育思想：《大公报》连篇累牍地推出她的文章与照片，看得大家流口水。总之，文化超女横空出世的同时，伴随的是中国女性撰稿的先行者、中国女性编辑的先行者、中国女权运动的先锋、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锋、中国第一位女子公学的总教习，甚至校长！

第四奇，才女，美女，甚至超女，都不是啥，关键是，这女子终身未嫁，人称齐天剩女、黄金剩女等。所谓的齐天，意思大概是级别高，姑娘谁都瞧不上。所谓的黄金剩女，是说碧城是先富起来的白富美，晚清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女富婆！问题是，直到如今，碧城的第一桶金，或者说具体是怎么富起来的，没有人知道。有猜她是从安徽老家贩茶叶，有猜她在上海炒股！不管怎么说，才女，美女，超女，富婆，加一块，分量太大，没有嫁出去！

郑逸梅的《艺林散叶续篇》载，某次，叶恭绰请吕碧城、杨千里、杨云史一干人等在他家喝茶聊天。谈到婚姻，吕碧城表白说：

生平可称许的男子不多, 梁任公早有妻室, 汪季新年岁较轻, 汪荣宝尚不错,亦已有偶。张啬公曾为诸贞壮作伐, 贞壮诗才固佳, 奈年届不惑, 须发皆白何。我之目的, 不在资产及门第, 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 东不成, 西不合, 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这愣货，一鞭子扫了多少爷们：大笔杆子梁启超已有妻室，大美男子汪精卫年纪太轻，著名外交家汪荣宝有了佳偶，张謇老先生曾经为她与著名诗画家诸宗元充当媒人，可惜诸快40岁了，须发皆白云云。总之，不是有老婆，就是太年轻或者太老！

这傻妞，不知道老公是干嘛的——以为找老公是找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还是找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

这傻妞，亦不知道婚姻是干嘛的——说句良心话，碧城这条件也不算高。你去看看凤姐的标准。只是，这些人即使没有家室，或者不老也不小，比如前三位，你确定，他们愿意娶你么？因为，婚姻是两个人甚至两个家族的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我师兄张耀杰为此评价曰：

一度女权高唱的吕碧城，在旧体诗词的来往唱和中，被上流社会遗老遗少型的名人雅士架得太高，她自己更是表现得像文化遗少一样心高气傲、目空一切，从而注定她再也不能放下名女人、女富婆的空架子，去心平气和地立身处世、谈婚论嫁。

不知道我师兄想干嘛。难道是想学著名学者吴宓么？时，清华大学国学院教授、《学衡》杂志主编吴宓曾应邀为吕碧城的词集《信芳集》作序，也不知这傻小子哪根筋儿搭错了，1930年春三月旅过日内瓦的时候给碧城来了信，约见面，并随信附了自己给碧城《信芳集》所作的序言，已经皈依佛主的碧城一看大怒：呔，无聊，流氓，怎么说我“集中所写，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什么“中怀郁结”，“生活失败孤苦”！去你奶奶的，姑奶奶不见你，这序也不用了。

吴宓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姑奶奶余怒也消不掉，吴宓在瑞士呆了仨月，三过吕碧城居所而不敢入！

相形之下，还是樊增祥大大会拍马屁，写诗安慰贤侄女碧城曰：

香茗风流鲍令晖，百年人事称心稀，

君看孔雀多文采，赢得东南独自飞。

一句话了，太有文采了，所以就得独飞。我闹不明白诗人的逻辑，太有文采了，就得独飞；那我们一点文采都没有的，要不要混飞，多劈，一夫多妻甚至一妻多夫呢？

第五奇，性格奇，经历奇，结局奇。

性格奇，一路走过，跟很多人绝交了。比如第一恩人，《大公报》创始人英敛之，稀罕了她三年，就烦死她了，然后绝交。比如另一个恩人，直隶总督袁世凯幕僚、天津女学总办、天津女子公学第一任校长傅增湘及其太太凌女士（做过代理校长），也是刚结识时稀罕死碧城了，一实际运作，发现没法合作，两口子一起退出女学事务了。再比如二姐吕美荪，碧城公开宣布自己跟二姐情死义绝，双方不通音迅三十年！这得多有个性才能闹成这样？

至于经历，年少丧父，母亲与族人因家产纠纷携四女与夫家决裂，永回娘家；碧城少时订的汪家姻亲宣布退婚；该嫁人时碧城与舅舅决裂，公奔天津，得遇英敛之赏识，被其包装炒作，一夜爆红。辛亥革命后，女子公学并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袁世凯大大很快请吕碧城做了总统府咨议，咨议就是顾问，顾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总之吃干饭拿高薪不用上班的活儿。用我师兄张耀杰的意见，她也没啥政治才干，只不过“充当着挂名性质的政治花瓶”。之后辞了花瓶，在上海突然爆富，并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去袅——碧城的安徽小老乡胡适也留学哥大来着，但俩人的路径截然不同，胡适成为中国第一号健全的自由主义者，并从白话文着手开启了新文化运动的门扉，碧城却力挺儒学与佛学，特别是反对白话文！先期是文化超女、社会达人、女权主义先行者、服装妖冶的女校长、上海舞场袒胸露背的交际舞爱好者，养着小狗，住着豪宅，雇用俩印度巡捕给自己看门护院，出入舞厅，放诞风流，有洋人汽车压了小狗，跟他打狗官司，直到对方给自己小狗送到医院瞧好才罢手；后来才出名的鸳鸯蝴蝶派名将、琼瑶丈夫平鑫涛的堂叔平襟亚写小说《李红郊和狗》，登在《笑报》上，吕碧城认为是讽刺自己的，遂动用沪上租界势力又是逮人又是打官司，搞得对方隐姓埋名不敢露头，后来写小说还憋着一口恶气吐不出来的样子，借用书中人说什么“吕小姐下口大于上口”云云。总之前半期碧城常常是头版头条，比汪峰、章子怡合到一起还当量大，后期却灰扑扑转身，孤独漫游并旅居欧美，拥抱佛主，倡导护生，谋划中国动物保护会，死后将全部财产二十余万港元布施于佛寺,并遗嘱“遗体火化,把骨灰和面粉为小丸,抛入海中,供鱼吞食”。

临死前给自己丢下一首28字自挽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让我奇怪的是，既做了佛徒，怎么能说“我到人间只此回”呢？以后不来了咋地？该来还得来，佛家不是轮回么？一回多没意思！按我的意思，这诗至少得改成这样的：

护首探花亦可哀，每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又一回。

一句话，胡汉三还得打回来呀！

这是开场序幕，大家喜欢不？喜欢的话，就静静地，等我一则一则地，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