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我该谈论什么,死亡还是信仰?

总体而言,《老炮儿》真是一部近年来的惊喜之作。管虎只在一座城市中,写尽了无法言说的沧桑。

严格来讲,这其实是一部方言电影,它其中的对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普通话。所以,电影院里会出现一些奇妙的状况,在北方人听起来无比正常的儿化音和俚语搭配,却让另一些笑不可支。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听着冯小刚和张涵予板着扑克脸念叨着局气、揍性、你们丫的时候,就如同很多人听天津相声,语调本身就有一种陌生化和文化想象搭配而来的天然喜感。从这个角度上讲,这部看似极具商业卖相的片子,其实还是挺大胆的,因为在这个人人都争取用闹剧俘获全国观众的时候,管虎捯饬的这部电影,有可能因为方言而失去一部分观众。北京话在《老炮儿》中其实是一个角色,而对于很多南方人来说,如果这口足够酽的京片子没能被充分领会,这电影就失去了一大半神韵。

不久前,徐浩峰用《师父》讲述了规矩和时代变迁,某种程度上讲,《老炮儿》是一个当代版的《师父》。规矩,是《老炮儿》一直提及的一个戏核儿,从这个角度来讲,这部电影有一部分讲的是时代变迁和人心流转。斗转星移之后,有些东西徒有其表地留下了,就像冯小刚每天斜腰拉胯地提笼架鸟,仍旧住在祖上留下的院子里,借街坊一根葱,吃邻居一碗饺子,但实际上,这不过都是他自己营造出来的一个小小的乌托邦,他出了那个院子,一切新鲜的气味就都扑面而来,那些霓虹璀璨又浮夸的酒吧,35块钱一瓶的啤酒才是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正版logo。六爷端着的范儿,走起的面儿都是自己撑着给自己看,老街坊互相给个脸而已,其他人对他其实连不屑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一直是被忽略的。

六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就是个破落小店的店主,内心却还觉得自己是个顽儿主。因为自己的儿子卷入了麻烦,他才得以知道,当下这个时代其实也还有顽儿主存在,只不过已经改朝换代,不是他们这帮自以为是却穷困潦倒的老玩儿闹了,而变成了那些非富即贵的人们。那些人彬彬有礼,出没在厅堂和电视上,从不与人横眉立目,但他们对人进行生杀予夺的不是刀和棍子,而是钱和权力。这一点才是让六爷最不适的。影片最初,有个不懂事的南方小孩找六爷问路,连招呼都不会打,六爷不乐意,但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懂得礼貌”的人,那个权势方的打手问他,“我能问个路吗?”这礼节讲究得毫无差池,但最后问候他的是拳脚。你看,这就是转变,一切都不同了,哪种是“好人”,哪种是“坏人”呢?

六爷他们小的时候,讲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即便杀人也都于无形。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里,连混混儿都迭代了。以前的规矩,无非混杂着一点对于人心的敬畏和蛮力的比拼,现在的规矩,更多的构架在实用主义的基础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以前的规矩像个笑话,抱持着老规矩的人更像个笑话。在那座停放着豪车的改装车间里,打杂一气之后,张涵予哭着对冯小刚说,“我就操他吗的,咱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真他妈憋屈。”是啊,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人最无法言说的痛苦有两个:心有余力不足和生不逢时。这两个,六爷赶在一起了。他爬在许晴身上,突然就不行了,他用自己的办法想铲事儿,突然也不行了。他成了个废人——生理意义上和社会意义上都是。但他有自己的尊严,也有维护尊严的方式,所以,这电影的下半段,变成了一个男人重新寻回尊严的故事。

这样一来,一旦当执拗变成了执着,那些只有他们老哥儿几个还相信的规矩,就成了一种信仰。最后,冯小刚在冰湖上扛着军刀冲上去的戏,为什么能如此打动人?就是因为信仰。六爷为了信仰,把命送了。这在一个实用主义的时代里,像个神话般令人感佩。中国大银幕的电影里几乎没有信仰的位置,《老炮儿》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中国特有的、世俗化的信仰。

除了规矩和时代剧变。这电影还讲了父子,两代人的失散与和解。六爷经历过一次父权的崩塌,他寻找儿子,并且企图与儿子和解,是对父权的重建。只不过,后来重建的父亲身份与之前有了本质区别。之前,他一直以父之名行控制之实,后来,他还原了父亲本来的应有意义。    这电影发展到后来,由一件年轻男孩儿间的纠纷演化出了另一件事,如果说前一件是作为父亲六爷替儿子解围,重建了家庭意义上的父权系统,那么后面的一件,就把父权扩大化了,变成了某种带有正义感的东西。就像冯小刚说的,“小老百姓,有些事,也得办。”当然,这是冯小刚的火候儿掐得好,管虎在这个时候也按捺住了没把煽情的音乐推起来,所以,听着就很像个样子,他没说什么公民意识的话,只是说了一句平民意识的话。其实这挺有意思。中国银幕上的英雄虽然脱离了高大全,但也没有几个真正像样的痞子英雄式的人物。更遑论那种特别贴合中国现实的,亦正亦邪,半黑半白的人物。比如劳伦斯-布洛克小说里的那种硬汉侦探是一种特别有趣的大都会产物,这些男人沉默、冷酷、把事憋在心里,壳子坚硬,内心柔软,这种形象,在中国,翻译过来,就是六爷的这个样子,讲究、局气、有外面儿。他有他自己的规矩和底线,比如,看见装瞎子要饭的,他也不拆穿,还跟人家逗闷子,看见小偷,教育一声拿钱走人可以,证件给人家寄回去,要懂得盗亦有道。但是他的底线又始终在那里摆着,有时候甚至比很多看似善良的人高出很多,比如,看着有人跳楼,那些看似体面却内心猥琐的人,都起哄,只有他义愤填膺。六爷一直热爱念叨着“好人”和“坏人”,在这个时代里,仍然用这样古朴的方式区分周遭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纯真。他有一种小心翼翼隐藏的、生怕别人窥见的、本能的善良,只不过他不好意思直接表达柔软,他只懂得用一种爷们的方式泄露这些。

这电影不是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许晴。这个演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娇嗔感。她并不是六爷口中的那种“有灵气儿的北京丫头”的典型。她在戏中散乱着头发,斜着眼睛说话,也没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徐娘半老的北京大妞。她确实太让人出戏了,她的形象和气质就与胡同儿无关。对于两个小鲜肉来说,这次使用其实是一种聪明的实验。吴亦凡自不必说,他饰演的角色即便浮夸一些也能讲得通,李易峰的口音已经修炼了很多,但还差着一些东西,也算过得去。其实,从《闯入者》票房惨淡,王小帅发牢骚开始,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他们说,如果那些年轻人的角色,让鹿晗、李易峰等人出演,会对票房产生怎样的结果,又会对电影有怎样的损害。不可否认,管虎这样选角,肯定有商业策略的考量,但这一次实验的结果基本是加分的。

总体而言,《老炮儿》真是一部近年来的惊喜之作。管虎用另外的角度和呈现方式描摹了对一座城池、一个时代、一群人心的改变。如果说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中,有一种浓稠的雄浑,人们的命运从县城滚滚而过直奔未来的大洋彼岸,那么《老炮儿》则只在一座城市中,同样写尽了无法言说的沧桑。

这是一部到处充斥着烟头和脏话的电影。有的时候,脏话是一种对对方的羞辱,有的时候,是一种语气,《老炮儿》中的脏话属于后者。这帮老爷们一嘴一个你丫,我操,其实都是用脏话巩固着自己不断流逝的荷尔蒙和渐渐散失的自信心。可能也是因为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再加上某些大咖的影响力,这一切都没有被剪掉,这真是万幸。不然,这电影的对白一旦文绉绉起来,也就彻底没了意义。

直接点说吧,中国有一种考察好电影的标准,就是看结尾是否要加一段和电影气质完全不搭的、故意的“明亮的尾巴”,如果有,那么说明这部电影的正片部分足以令人称道,以至于不加那个尾巴都无法过审。所以,我们没必要苛求最后那一小段东西。在我们自己内心的剪辑版本中,六爷死于冰湖上,电影就已经结束了。

当六爷的肉身死于冰湖以前,他其实释放过自己一次。他在辅路上蹬着自行车,看到了那只逃窜出来的鸵鸟。在北京的清晨,这一幕充满了特有的北京式魔幻现实色彩,这个炫耀财富的另类宠物,奔逃出了四合院围拢的笼子,却注定被人俘获在现代化的环路上。这命运就像六爷一样,他决定从自己后海的院子里奔逃出来,重新寻找尊严和内心的安稳,但注定逃不过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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