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之女:这一辈子的倒霉史

1月13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作者、民国著名学者许地山之女许燕吉老人走完了她的曲折一生,当天恰好是老人81岁的生日。“妈妈临终前很平静,她患病期间也始终乐观、坚强。”许燕吉的儿子魏忠科说,他母亲是

许燕吉手录父亲许地山的名篇《落花生》

许燕吉手录父亲许地山的名篇《落花生》

周海滨|文

1月13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作者、民国著名学者许地山之女许燕吉老人走完了她的曲折一生,当天恰好是老人81岁的生日。“妈妈临终前很平静,她患病期间也始终乐观、坚强。”许燕吉的儿子魏忠科说,他母亲是因骨癌离世的,按照老人生前意愿,其遗体将捐献。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的第一句话,许燕吉就戏谑地说起“1月13日”这一天:“我的生日按洋迷信讲是最糟糕的:13日,还正巧星期五。属猴的一般是1932年生人,可我是腊月,跨了年到了公历1933年元月,也可以说是1932年的13月,一个生日占了两个‘13’,还赶上星期五,大不吉利!”

许燕吉祖籍台湾,祖父许南英是清末进士、台湾著名诗人,父亲许地山是著名学者,以研究佛教、道教名世,1940年代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冰心等人都是许地山的学生。他的代表作《落花生》被选入小学课本,大家恐怕记得,作为小读者的我们几乎都对“落”字很费劲地去理解。

1939年,六岁。“景星”是香港当时最好的照相馆,现在还在营业。许地山在世时,家境还算宽裕,每年都会去照相馆。(作者供图)

许燕吉生于北京,外祖父为她取名“吉”,为她祈福。可她命运多舛,1941年父亲许地山猝死于香港,这一年许燕吉只有8岁。父亲逝世四个月后,日本人占据了房子,他们一家差点葬身于火海。母亲带着许燕吉兄妹开始了逃亡生涯,从广西、湖南、贵州到四川,最后落脚南京。在许地山旧友徐悲鸿等人资助下,许燕吉在南京明德女中就读。后来,许燕吉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此后的人生开始和她开起来痛不欲生的玩笑。1979年平反回到南京,许燕吉成为江苏省农科院副研究员。

2013年10月31日,我还去南京见了许燕吉老人,她送给了我父亲的书,对我带来的全聚德烤鸭一再感谢,到了中午时间,她多次说我带你下楼吃饭。她住在南京莫愁路,一个老旧的住宅楼里。她还翻开小本给了我陈寅恪的女儿、老舍的儿子等人的联系方式,其中有的人名她已经打上框。她对苦难的过去的轻描淡写让我震惊。我问她,为什么事情记忆的那么清楚,她说:“这一辈子变动太大了。变动大,事情就记住了。” 她告诉我:“这一辈子就是倒霉史。如果会来事一点,就会少倒霉。当时我提了不少意见,被打成了右派。”

许燕吉的第一段婚姻,是她和大学同学吴富融的结合。两人从1950年同学,1954年结婚后,婚后感情很好。1958年初,在扩大反右战果时她被“补”划为右派分子,而且被宣布为“双皮老虎”新生现行反革命加右派,判刑6年,附加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逮捕她时,正值怀孕期间,缓了4个月。由于许燕吉1958年9月28日被判刑,吴富融12月25日就提出了离婚,孩子也夭折了,她跌入了人生的深渊。

许燕吉流着泪给吴富融写了封长长的信,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决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俩从未红过脸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狱,我会以一生来报答。“我就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救助烂泥塘边的一棵小草,想暖回还有温度的爱情,想留住和社会的联系,想借力回到过去的生活。”

尽管这样,到第二年5月,吴富融还是坚决地和她离了婚。王小波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揭示,在特殊的年代里,普通人的感情和欲望,被时代的精神所扭曲。许燕吉的婚姻和爱情,正是这样的产物。在极度贫困,生存压力巨大的时候,爱情和婚姻并非浪漫,而是脆弱。

“我生活在动荡的岁月,被时代的浪潮从高山卷入海底:国家干部变成了铁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给了白丁老农,其间的艰辛曲折、酸甜苦辣,称得上传奇故事。”在回忆录《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的前言中,许燕吉这样写道。

监狱每年由犯人投票民主评奖,立功三次即可减刑。1961、1962年,她连续两年立功,1963年评选投票时,她得票又最多,理当立功,减刑在即。这时,管教干部与她相商,说她还有一年就刑满了,是不是将这个立功名额让给一个刑期还有五年的某牢友,许燕吉答应了。

1964年刑满释放,她本可将户口迁入南京母亲处,可她仍有“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和右派帽子戴在头上,她不愿给德高望重的母亲添麻烦;社会也不接纳,她只得在监狱就业。就这样,31岁的许燕吉在狱中和监狱工场度过了漫长的11年。

她对我说:“自己在监狱11年,在高墙里天天劳动,吃饭、睡觉按部就班。没有牢头狱霸,管教不去打人,都是犯人打犯人。死了就死了,知道有被打死的。脑子不够数的这些人,就会被打。他捣乱,每个人的饭碗里撒尿,讨厌。那时候精神病不给医。有名的人,不会和老百姓关在一起。来吃的饭不同,不用学习,但出去的时候都要请示,和干部在一起吃饭。后来才知道那个犯人是公安局局长。”

许燕吉1969年末走出高墙,此时战备紧张,人口疏散,没人敢收留她。许燕吉她唯一求生的出路是嫁人。她投奔17年未见的远在陕西仍独身的哥哥周苓仲,哥哥辗转托人介绍,把她嫁给了一字不识、长她10岁、还有个儿子的魏兆庆。许燕吉戏称他“老头子”。

1981年,许燕吉的母亲周俟松已81高龄,身边无子女。由统战部出面,让她调回南京。她回宁办手续的消息传出,村民们议论纷纷,说这下许燕吉一定要与老头子离婚了。可谁也没有想到,许燕吉不忍遗弃当年收容她的老头子,几个月后她将老头子及其儿子一齐拉扯回南京。回到南京后,当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纷纷上门、来电,劝她就此结束这场变态的婚姻,许燕吉不以为然:“当年别人踹了我一脚,现在我不忍再踹他一脚……我对婚姻还是严肃的,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一种契约。这老头子没有做什么伤害我的事,十年来都和平共处,不能因为我现在的社会地位变了,经济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处不了。再说,这老头子已老,没有劳动力了,我有义务养活他……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我们的道德观念基本一致。”

许燕吉说:“我们各按各的方式活着,就像房东与房客,过去在关中,他是房东我是房客,现在在南京,我是房东,他是房客。”

许燕吉家的奥斯汀8(作者供图)

2006年老头子走后,许燕吉一下子清冷了许多,闲来无事,她在广告纸、挂历的反面、大信封的背后,一笔一画,花了6年时间写了这部她自称为“麻花人生”的自传。这是一个大时代的私人记忆。她说:“自己写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码真实,如果说历史是一株花,我希望读者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

今年83岁的周苓仲,现在已经不太愿意面对往事,当记者问他“您是否愿意也写一部回忆录”时,周苓仲一再摇头:“不想再回忆,回忆很痛苦”。周苓仲惋惜地说,妹妹写这本书,等于是把过去的痛苦再受了一遍,精神上很受影响。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责任编辑周显亮还清楚记得,去年10月,老人特意从南京赶到北京参加新书发布会,她爽朗的笑声、面对苦难的坚韧感染了所有人。“她是个很开朗、慈祥的老人,特别知道体谅别人,当我和同事听说老人家去世了,真是又难过又吃惊。”周显亮说。

今年1月8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入选2013年度新浪中国十大好书榜,颁奖词为“不是所有的传奇都留下绚烂与惊艳,一生曲折、颠沛流离的许燕吉老人,以“落花生”的朴实赤诚为生命底色,将八十岁人生娓娓道来。以老人命运为轴,辐射出的大量细节、人物与事件,留下无数珍贵的历史断面。一部令人唏嘘不已的个人口述史,大时代中小人物的飘零,为一个民族的百年史提供了无可替代、丰富真实的注脚。”

周显亮赶到南京探望许燕吉,因为病痛的折磨,老人家已经不能说话,但是当她看到眼前的获奖证书时,脸上却浮现出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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