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大师们

大仲马是19世纪大宗师里头,商业上顶呱呱的成功者。写报纸连载,编剧本上演,还有闲钱建个基督山城堡。自己坐城堡里,负责规划故事,让奥古斯都-马基与费伦蒂诺两个枪手,帮着划拉小说。他著名的《基督山恩仇记

(题图:张金宝作品《困兽》)

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女病区的休息大厅挤满了病人,她们在幽暗的下午光线中昏昏欲睡,多数人脸上,呈现出长期服用抑制类药物所特有的呆滞与漠然。只有偶尔的好奇目光闪动,来自入院不久的年轻病人。空气中弥漫浓烈的怪味,随行的实习生小张说:她祖母临终前幽居多年的小屋,就是这股味道。

楼门外一阵爽朗的大笑划破沉寂,我们知道:第一个主角登场了。余丹格格的病号服与他人别无二样,但她灿烂的笑容和灵动的双眼在整个院区中如此卓尔不群。我和她握手,她向我要烟,点着烟后,她开始滔滔不绝。我是慷慨的阔老板、小张是美丽的夫人之类的恭维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向我们砸来。病房主任王玉医生介绍:像余丹格格这样入院二十多年,还保持旺盛的精神活力的病人,绝无仅有。

随后,王玉医生带着我们来到院中湖边的凉亭,从男病区又走来两位病人,另两名主角登场了——王军、张金宝。我和三名病人围坐在凉亭里的石桌旁,简短的聊了一会。他们纷纷向我要烟,我索性将一整盒都给了他们。三个人一支接一支的抽起来(走访过几家精神病院,我发现住院病人普遍对香烟有着超乎寻常的需求)。

张金宝面容年轻,但目光沉郁;王军则总挂着农民式的朴实笑容。和余丹格格胡言乱语的、典型的精神病人状态不同,他们二人的神情谈吐与常人无异。张金宝入院前是南京郊县卖馄饨的小贩,王军则出身农村,后来到造纸厂做工。余丹格格据说年轻时蛮风光,当过某大厂厂长的秘书,不过她从八十年代末期就已发病,具体历史已很难考证。从她娟秀的字体和出口成章的做派看,无疑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眼前的,是祖堂医院最优秀的三位“精神病艺术家”。

余丹格格(指着凉亭):“这里就是大老板的会客厅,可以吧?”

然后她对着镜头做鬼脸。

我:“这么好看?”

余丹格格:“好看吗?”

我对王军:“我看到你画的山了。”

王军(很兴奋):“看到了?”

我:“嗯,在那儿展览。”

王军(很期待的样子):“怎么样?”

我:“好漂亮啊。”

王军(灿烂的笑了):“好漂亮是吧?”

我:“你还画那些什么水闸、拖拉机之类的。”

王军:“对,这些相当于我生活的那一块儿。”

王军作品《山》

我:“你前一阵画的那个《追梦者》我看了,很好的。”

张金宝:“反正就朦朦胧胧的,睡不醒来不就朦朦胧胧的嘛。”

我:“那个人你画的是你自己吗?”

张金宝:“不是我自己,我随便画了个人,朦朦胧胧的状态。”

我:“你觉得格格画画得怎么样?”

张金宝:“她画她心里想的东西,她想什么画什么。”

余丹格格(抢白张金宝):“你是评委主席呀?” 

我们在凉亭里抽着烟,三个病人互相开着玩笑,下午的阳光很好。但我在提到他们的绘画作品时,他们都会都会一瞬间目光闪亮、神情庄重。

2006年10月10日,一位画家走进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他将和病人们吃住在一起,开设绘画课堂,教病人们画画,并试图发现有艺术天分的精神病人。

这名画家叫郭海平。经过艰苦的努力,他的这项计划得到了院方的支持。这个看起来很“前卫”的艺术实验,其实包含着画家一个沉重的心结——郭海平的亲哥哥就是一个精神病人,他从青年时发病,至今已入院三十余年。

郭海平说:哥哥小时候非常聪明又充满活力。在中学时一直是英语课代表,工作后,在单位系统里面下棋、打乒乓球等文娱活动也都是前三名。但自从长期住院以后,他现在已经变得有点痴呆,而且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晕倒,路都走不动,超过一百米就开始大汗淋漓。

“他自杀过,跳楼过。他宁愿死也不愿吃药,他说你们不能体验到那种痛苦”。

在和郭海平的交流中,我获知了这样一个专业词汇“关锁式治疗”。 这也是世界范围内对精神病人的一种传统疗法。由于很多病人在发病时极度亢奋、产生攻击性,那么首先就要将他们和正常的世界隔绝开来。传统的精神病院往往地处荒僻、高墙铁锁,与监狱类似,而在治疗方法上,也以强制、关锁、服用大剂量的抑制类的药物相结合,使病人从畏惧、驯服、到“安静”下来。但“关锁式治疗”在抑制了病人的疯狂的同时,也抑制了他们内心的激情和创造力,天长日久, 精神病人们都会衰退成情感极度淡漠、丧失了所有价值感的所谓“木头人”。郭海平的哥哥就是典型。这样的病人即便精神症状缓解,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

揣着亲情的隐痛和对精神病人内心世界的探求,郭海平在祖堂山开始了他的艺术实验。经过十余天的观察筛选,在百余名病人中他留下了对绘画表现出兴趣、并有一定艺术潜质的11名病人,进行集中教学。他向院方建议:适度降低给这些病人抑制类药物的使用量,得到院方许可。效果是惊人的——几名病人展现出“井喷式”的创作激情,绘画水平也大幅提高,尤其是张金宝,被郭海平誉为“具有大师潜质”。

郭海平和病房主任王玉医生配合,郭海平纪录病人的艺术表现,王玉则观察他们的病理变化。他们惊喜的发现:在投身绘画之后,几名病人在用药剂量降低的情况下,病症反而减轻了。郭海平记下了张金宝的变化:

“原来他笔都拿不住,手是软的,后来医生减了一点药,减了大概五分之一吧,他笔可以拿住了;原来的精神状态:看人都是斜视、偷窥的,后来也变得可以正视别人了;原来站的时候腿都是弯曲的,减了药以后,腿也直了,腰也挺了,

然后画画变得有张力了。他的作品不多,但是每张都非常精彩。”

(正在作画的张金宝) 

2007年初,为期三个月的艺术实验结束,临行前,医生、病人和郭海平欢聚一堂,病人们的优秀画作展出,他们脸上展露出从未有过的自豪情感,那是一个温暖而鼓舞人心的场面。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并未走向人们的良好意愿——郭海平的艺术实践得到了艺术界和一些中外媒体的关注,而院方由此谨慎起来,他们对郭海平越来越“警惕”,他不再被允许进入医院。

郭海平走后,院方开辟了一间“艺术病房”,几名有天分的病人可以在此创作。但由于缺乏专业的指引,更重要的是,又回归到“关锁式治疗”的压抑境遇,病人们的创作激情大打折扣——几年中,张金宝只画了一幅作品。

阻隔在医院外的郭海平心急如焚,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发掘出来的绘画天才就此湮没、重又回到那灰暗混乱的精神世界里挣扎,但法律和现实的鸿沟横亘在前。根据规定:精神病人可强制送进精神病院,而要出院,则必须经过监护人的同意。而“出院”对于很多病人来说,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据王玉医生介绍:由于部分精神病人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以及“攻击性”的表现,的确会给社区、邻居、尤其是家人带来极大的困扰和负累,所以很多监护人在把病人送进医院后,就不再愿意将他们接出去了;而更可悲的一种,是有些病人在长期住院后,至亲或者去世、或者消失,而其他亲属又不愿承担监护人的责任,那么他就成了没有监护人的人。以张金宝为例:妻子在其病后与其离异,几年前,他的父母病故。没有子女、没有兄弟、没有单位、没有同事,他失去了与“正常世界”的一切纽带。

王玉:“像我们医院的几个病人,他必须要监护人同意才能把他们接出来,那些监护人可能......我估计可能多数不愿意接他们出来。”

我:“像张金宝这样的,他连监护人都没有啊。”

王玉:“他没有监护人。”

我:“没有监护人意味着什么?”

王玉:“意味着可能就在医院里面住一辈子了。”

我:“如果他病好了呢?”

王玉:“病好了,没有人接他出去,可能也只能在医院住着了。”

我:“但是一个病人病好了,就可以自食其力了,为什么就不能叫他回归社会呢?”

王玉:“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觉得这个是社会问题。”

作为精神病院的医生,王玉更深刻的了解精神病人的无奈处境。据统计:中国有一亿人患有各类精神疾病,而精神病院和精神病医护人员又极度匮乏,医疗资源的短缺,使得虽然简单粗陋、但却“实用有效”的“关锁式治疗”在一段时间内依然是对精神病人的主流治疗方法;而法规的落后、意识的偏见、社会保障体系的缺失,又使得精神病人回归“正常社会”困难重重,更不要说体现个人价值了。

郭海平说:“2006年进入医院以后,我恍然大悟,我发现他们当中有很多杰出的人,杰出的才华和才能埋藏在他们内心没有机会释放。在西方精神病人同样可以做大学教授,同样可以获得诺贝尔奖,这种现象在中国是绝对不可能的。对精神病人一概的否定,我们的文明存在着非常大的缺憾。”

2010年,郭海平在南京创办“原形艺术中心”,其目的是为有艺术才能的精神病人提供创作环境与交流平台。但到目前为止,只有一名祖堂山医院的病人被父亲接出,在此进行创作。他那些才华横溢的病友——余丹格格、王军、张金宝们,还依然呆在那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里。

我:“你家里有什么人呐现在?”

王军:“家里有老婆、两个儿子,一共四个。”

张金宝:“六年没人来看我了,就居委会一年来一回。”

王军:“你居委会一年还来一回呐,我是两年多没人看我,将近三年。”

我:“那你们想亲人吗?”

张金宝:“想。想也没用啊。”

王军:“想也见不着他。”

余丹格格:“你做我的好朋友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你不想亲人吗?”

余丹格格:“想亲人。这位大小姐那么漂亮(她指指实习生小张),王医生是皇太后也好看(又指指凉亭外的王玉医生)。她对我最好了。我来祖堂山有25年了,1987年就来了。”

张金宝(揶揄地):“你再住25年就熬到头了。”

余丹格格(争辩):“我明年就回家了。”

张金宝(撇撇嘴):“回屁家,回家。”

余丹格格:“我明天就跟大老板(指我)、王医生、还有大小姐到我们家做客! 小姐还给买烤鸭。”

一包烟抽完了,我们离开了凉亭。余丹格格一边走一边还在眉飞色舞的嚷嚷着,像是一个憧憬美好明天的少女。

(2012年5月2日,挪威精神病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作品《呐喊》以1.19亿美元成交,创世界艺术品拍卖价格纪录。2012年10月26日,《精神卫生法》酝酿27年终获通过,明确不得强行收治精神病人。)

附:祖堂山精神病院病人的部分作品

王军作品《手推车》

于丹格格作品《郭海平画像》

张金宝作品《带吊钩的半身人》

张金宝作品《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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