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如何从杀人术变成竞技体育

文/邝新华

孔重喃是替补队员，得到上场机会已经是第二场比赛。习惯了散打的他没想到对手会起膝进攻，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打到了肋骨。下来拍片后发现没有大碍，继续训练、比赛。在进入半决赛前的一场比赛中，对手连续出拳攻击胸部，输了比赛后孔重喃发现呼吸时胸部隐隐作痛。肋骨骨裂，至少要静养两个月。河北云飞武术俱乐部的孔重喃在中国武术职业联赛（WMA）第一季的比赛生命就此结束。

WMA可能改变孔重喃的人生。来自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东申村的孔重喃是个小学六年级辍学的田径生，一起辍学的同学介绍他到一家武校，武校分配工作的承诺让孔重喃放弃了转学高中的念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武安市武警一中队当协警，负责在抓人时蹲守，工资每月三四百。钱根本“不够处对象”，于是不干了，“跟了一段时间老板”——当保镖。孔重喃进入云飞俱乐部时在几十人的随机对战中剩了下来，拿到了一份月薪两千元的合同——WMA的队员们目前基本都拿这个工资。

此前有传言，WMA将给选手提供50万的年薪。这个传言被中视体育娱乐公司总裁阮伟否定了——WMA还没挣到钱呢。阮伟是WMA的操盘手，两年前他创办的《武林大会》已经成为武林人士热议的节目。在这档节目的鼓励之下，央视体育频道总监江和平拍板让阮伟做起职业联赛。在《武林大会》把十多个门派搬上擂台以后，阮伟发现武林界的一个秘密。

天下武林只一招

为了解决《武林大会》中比赛不好看的问题，阮伟采用现代体育的方式研究武术。他把十几个门派擂台赛的录像对照着看，希望找出武术区别于拳击、散打等比赛的招式——这是为什么观众不看拳击比赛而看WMA的理由。让他失望的是，他没有找到这样的理由。如果没标明，根本分不清这段录像是哪个门派在打擂——包括少林、武当、太极、八卦和螳螂，所有拳种都用同一种招式——拳击加腿。

阮伟很想弄明白，到底传统武术对打时是什么样的？“所有的理论都证明传统武术能打，但又打不出来，这是一个矛盾。”这让阮伟变得彷徨，如果武术的搏击没有自己的特点，那WMA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是的，谁会看中国人打拳击呢？

阮伟找来了武林界成名的人物一打听后更是一阵茫然：“好像没有人真正看过传统武术的技击，似乎也没有人真正打过。即使有人说过，当时也无从考证。事后也无法追问，否则就显得不给面子，最后必然吵得面红肚子粗，不欢而散。”

“从1929年的‘国考’（1929年11月，中央国术馆举办‘国术游艺大会’，即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国考’）以来，咱们武术界几十年没打过了。”梅花桩拳传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韩建中深感这是一种“悲哀”。现在剩下的只有传说：“过去武术，讲究‘不招不架，就是一下’。一下下去，人就出去了，不像现在，打多少下人都没反应。”

太极拳传人陈三虎也说：“解放以后，传统武术正常的搏击已经停止了，只剩下了各个门派关起门来自己打，与外界的交流已经很少了。再加上传统拳编入教纲，加入了一些规则，学拳者要打好比赛、要打出名气，必须按规则走，慢慢地就套进去了，把以前练的传统拳放下了。”

六十年时间可以让一辈人看不到武术，阮伟已经看到事情的结局：“五千年沉淀下来的武术品牌慢慢地消失。当我们发现时，这个品牌的价值已经没有了，我说得并不过分。”韩建中的话更损：“多少年以后，在公园的某个角落，摆上一个香案，上面写着：曾经有过一个东西叫武术。”

武术界似乎有个共识，如果再不挽救，武术的末日就不远了。于是，《武林大会》和WMA打着还原真实武林的旗号，希望把武术的招法再现人世。阮伟选择相信，现存的武术招法在当年是用得着的。“武术有没有自己的攻防技法？如果科学证明或者全国人民都说武术不具备自己的攻防技术，那我们的职业联赛就没有意义了。”

既然《武林大会》中大家都不用武术招式，那就把WMA的擂台变成招式的实验场吧。阮伟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许拳击加腿，WMA必须用传统武术的招式来打——只有这样才有武术的特点，才能在未来把转播权卖到国外去，实现孔重喃们年薪50万的理想。

无招和有招

全国注册在案的拳种有129种，光陈式太极拳的第一路就有八十多式，用什么招式代表中国武术呢？为了有更多的群众基础，阮伟决定用体育人口来投票。武术的体育人口太极拳最多，于是阮伟找来了陈、杨、吴、武、孙各式太极拳的代表人物在北京封闭会战半个月，力求在太极拳中找出能打的招式。

跟武术家开研讨会是件苦差事，阮伟说：“任何一个技法都能讲两个小时，完了以后另外一个人又开始讲，上下左右全部开弓。没法有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拍板：只说技法能不能打，能打这招就有用，不要跟我谈理论。”

拳师们一人提几招，边打边改进，最后由五六十招简化成三十招。阮伟把大师们的动作示范拍下来，发到各家俱乐部。

广东搏牛俱乐部的教练陈三虎看到录像以后想到了一个问题：“对方出腿，接与不接是一个问题，接的话会被视为不是三十招的技法，不接的话会被对方打。”广州永侠俱乐部董事长陈永霞也向阮伟提出过有些招式在实战中不好用。第一轮比赛的收视率证明了俱乐部的这些担忧，队员们一时半会没法按招式来比赛，观赏性还不如拳击加腿。

韩建中一开始很担心规定了招式以后选手们就不会打了，但如果不规定招式，“就永远是拳击加腿”。

自小练太极拳的陈三虎说：“并不是说这些招式不管用，每一个用出来都很帅，但问题是用不出来。其实这些都是经典招式，如果打好的话，能体现技击的高层次。但要把一些精湛的招式做出来，要有深厚的功底，很多年的功力才行。”

阮伟也抱怨WMA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没有很好的运动员：“这次也有偏颇，首先三十招不能代表整个中国武术。但问题不是我们的攻防技法是否能上场，关键是我们是否掌握了技法。打不出来，就赖传统技法不行，这不正是说拉不出屎赖茅坑吗？”

运动员们也有自己的苦衷。陈三虎带的很多是练太极拳的选手，他们在推手比赛中都有好成绩。“太极推手的打法，讲究搭手后在缠抱之间发力，对方出招他要贴身打。但现在裁判一说开始，大家就分开了。你让他撒手他不知道手要往哪放了。也不知道攻击，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这是太极拳选手面临的最大问题。”

陈三虎发现，多年来的推手比赛让太极门人走上了一条适应比赛拿奖，却不会散手搏击的道路。“中国传统武术面临的问题就是实战搏击经验不足。这是一个断点，这个比赛刚好把这个断层接上去了。”

陈三虎表示，他以后不会招在推手比赛中已经获得成绩的队员，因为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搏牛俱乐部招收了很多太极拳运动员，这使得搏牛在比赛中逊色于其他招收散打和摔跤运动员的俱乐部。

传统武术习练者似乎很难适应这个擂台。广州永侠武术俱乐部总经理何伟雄说：“我们曾经找参加过《武林大会》的武当派太乙五行拳的选手来参加俱乐部，但他们比较瘦弱，体能达不到专业选手的水平。武当派的人都比较仙风道骨，同级别时打起来很好看，但一面对重量级大的对手就没办法打了。这也是传统武术在现代社会无法适应的一个缩影。传统武术走向擂台，还需要一个过程。”

让神话远离武术

真实的武术已经无法适应21世纪的地球人对武术的理解了。韩建中希望人们对武术有更真实的了解：“影视把年轻人的思想都搞乱了，他们想看到的就是飞檐走壁，一跳两三层楼，要这样奥运会都不用开了，冠军都是中国的了。”武林界人士面对记者免不了的话题就是让神话远离武术。

电影与小说建立了现代人对武术的基本观念。金庸的小说虽然都是想象出来的，但有些情节有现实借鉴意义。华山派的剑宗以招式为宗，但风清扬却传下一套无招胜有招的独孤九剑，说的是比武中无招胜有招的道理；张三丰在教太极拳时也讲到最后要把招式全忘了才能得到太极真义。WMA为了比赛好看对招式的刻意追求，有点背离小说中风清扬和张三丰的武学思想。

太极拳名家蒋家骏讲述了一个清末武术家的比武经历。京城摔跤名家沈三来访太极名家陈发科，两人搭手片刻就分开了。第二天，沈三拿着果篮来，口口称感谢手下留情。陈发科的徒弟们心里纳闷，明明没看到交手。沈三说：昨天一搭手，我想发力绊他，却发现腿动不了！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风清扬的年代了。如果WMA的比赛都是这样的大师们在较量，阮伟很快就得收摊了。高层次的武术是一种艺术，但当艺术家无法靠艺术生存时，他们只能把艺术变成产品。WMA就是这样一个产品。这个产品销路好了，艺术家们就能存活下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具不具备职业赛事的条件？我还要打个问号。”陕西红狼武术俱乐部总经理周润生自称是一个“热血投资者”。俱乐部的老板们都是武术爱好者，他们已经准备了三年的投资计划，总投资都在千万级以上。

最让周润生有信心的是，体制内专业队要听领导的安排，而“俱乐部都是自由身，如果相关部门要干预我们，也必须在一定的商业规则下，我想这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要是明年盈利了我们就按合约分成，亏了我们就拿钱出来。高晓军（中国武术协会主任）讲了，你们干了我们想干而没有干的事。高主任这么开明，我认为武术是有希望的”。

每场比赛结束后，总裁判长韩建中会凑到年轻教练的房间里上网看观众评论。有一次一个观众说：你们这不是武术，武术首先就要打头。

韩建中无奈地说：“骨头的承受力是十五公斤，我们运动员摘了拳套打出几十公斤很轻松，一拳就能要人命。要放开打，每天都死人，那受得了吗？总不能像1929年的‘国考’那样签生死状吧，毕竟我们只是一个赛事。”

武术要生存下来，就要从一种杀人术变成一种竞技体育。太极拳传人王战军有一次跟一拳击选手打，对手出拳很快，第一拳还没躲过去，第二招腿就来了，王战军一抱，下意识就起脚给对方裆里来了一下。拳击手边抱裆边喊疼边骂人，王战军解释说：我们师傅教的“上打咽喉下打阴”。这就是传统武术及擂台要淘汰的部分。

何伟雄说：“WMA给很多习武的孩子一条职业化的出路。”这其实也是武术再现江湖的一条出路。

武术要生存下来，就要从一种杀人术变成一种竞技体育。